宗薩欽哲仁波切法語:很多人把佛教的出離解釋為遠離人世,佛陀並不打算把每位追隨者的
頭髮剃掉,出離並不只是一種表現形式....
而是出離你的執著心。
以下是部份摘錄自
希阿榮博堪布這篇關於出離心的開示,在公歷2008年10月23日(藏歷八月二十五空行母節日)這個極為吉祥殊勝的日子裡,由弟子最終完成文字整理。
一般情況下,當人們遭受痛苦,尤其是受到傷害時,心量會變得狹小。最好整個人都能縮進一個桃核裡,以為有堅硬的外殼保護會安全些,而實際上這只會使內心更加壓抑和僵硬。不如把心打開,讓自己暴露在痛苦中,讓那種強烈的感受去瓦解心裡根深蒂固的觀念和習慣。這時,我們的本心,或者它折射出來的慈悲心、出離心、世俗菩提心才會有機會顯現。
把自己看得太重是我們另一個頑強的習慣。雖然我們都知道佛陀的教誨:我執乃痛苦的根源,但回到日常生活中,我們依然把什麼好的都留給自己、自以為是、特別在意自己的那一套、遇到問題就責怪別人。
抓取這個動作暗示著內心的恐懼。嬰兒初生到這個陌生未知的世界,拳頭是抓得緊緊的。我們緊張、害怕的時候也都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。因為我們一輩子都在擔心失去,便一輩子都在抓取、囤積,永遠缺乏滿足感。
佛陀教我們佈施,通過給予來消除那種貧乏的感覺。有人需要食物,如果我們有食物,就給他;有人需要衣服、藥品、金錢、安慰、關心,如果我們能做到,就去幫助。佛陀住世時,曾經有一個小孩來到佛陀面前討要東西。佛陀說:「你說一句不要,我就給你。」可是那個小孩害怕一說「不要」就得不到東西,怎麼也不肯說。幾次三番討要後,見佛陀依然堅持,小孩只好勉強說了聲「我不要」,結果立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。佛陀對身邊弟子說:這個小孩無始以來吝惜成性,別說行動上真的放棄,就連嘴上說一聲「我不要」都從未說過。今天讓他說了一聲「不要」,便是為日後的解脫種下了一點善根。
從抓取轉向捨棄,彷彿是個重大選擇,而實際上我們別無選擇。不管願不願意,我們一生都在失去。青春、歡笑、淚水、成功、失敗、愛、恨、乃至整個世界,都會離我們而去。佈施的關鍵不是這樣做到底能為他人解決多大的問題,而是我們能藉此學習放掉自己的執著。外在的行為久而久之會影響心態,習慣佈施的人比較容易讓事情離去。以前有一個小偷向法師求解脫的法門。法師問他會做什麼。他想了想說:自己什麼也不會,只會偷東西。法師說:很好,你把自己偷光就可以解脫了。
看看現在的自己,仍然活著,仍然能夠感受喜悅和美好,儘管幾十年的人生已經遺失,許多自認為捨不掉的東西也都捨棄。我們突然間發現,其實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的。
我們自以為經驗老到,對什麼都瞭解,而絕大多數時候我們不過是憑概念、靠聯想在理解世界而已。在一般人眼裡,白色是純潔、玫瑰是愛情、海灘是度假、下雨是打不著出租車。事物所引發的聯想遠比其本身更受重視,可是用清新、開放的眼光看事物,親自去感受、認知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,不僅需要勇氣,而且還很辛苦。不知是我們的自以為是助長了我們的懶惰,還是反過來,總之我們現在是又固執又懶惰,並且認為這正是熱愛、肯定生活的表現。
通常情況下,面對任何一件事物,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判斷。「對的」、「錯的」、「有利的」、「有害的」、「同意」、「不同意」,然後我們根據自己的判斷開始大聲、小聲、無聲地發表議論,像個喋喋不休的評論員。這種急於判斷的習慣和固有的觀念讓我們沒有辦法清楚認識事物。
有位弟子給我講過他親身經歷的一個實驗。在高級經理培訓課上,老師請學生看一段幾分鐘的錄像,並請他們注意錄像中一共有幾個白衣人出現。開始放錄像了,畫面上有一群穿黑色衣服的人在跳舞,他們各行其是,旋轉穿插,毫無規律。這時一個白衣人進入畫面,扭了幾下走開了。接著又有兩個、三個以及更多的白衣人進來又出去。學生們聚精會神看完錄像,所有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告訴老師前後共有幾個白衣人出現過。這時老師微笑著問大家:有沒有人看見黑猩猩?什麼?除了黑衣人、白衣人,還有一隻猩猩?全班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!大家紛紛猜測那一定是躲在背景或角落裡的一個猩猩圖標,或是某個跳舞者佩戴的小裝飾,大家太專心數人數,沒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。可是老師說那是一隻跟人一樣大的猩猩,還跳舞了。這怎麼可能!全班幾十位才智過人的「社會精英」居然會缺乏觀察力到這種地步?大家誰也不信,堅決要求老師重放一遍錄像。這回,不用數白衣人,也不用數黑衣人,什麼都不用做,只是看錄像。果然,錄像放到一半時,一個人裝扮成一隻黑猩猩闖進來,在畫面中央手舞足蹈相當長一段時間後才離開。這回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!
這不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實驗嗎?我們自以為明察秋毫,但往往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東西,聽見我們想聽見的聲音,而不是我們能看見、能聽見的東西。
佛陀教我們以開放的心去看去聽,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看到和聽到。當年他在印度鹿野苑初轉法輪,宣講的第一則開示便是:此乃痛苦,當知痛苦。身處痛苦中,應該了知自己在痛苦中;痛苦就是痛苦,不要把它誤解成別的。有一些成見和誤解比較容易糾正,我們只需稍稍改變心的習慣就可以,但還有一些錯誤的假設從古遠以來相傳至今,已經成為真理和常識。我們如果想活得更真一點,有時就不得不做個沒有常識的人甚至是叛逆者。想想那些捨棄今生的修行人,他們拒絕謬誤,也不想躲在別人的經驗裡混日子。他們覺得受夠了捉弄,於是堅決遠離了這套騙人的把戲,開始真心誠意去認識和感受萬事萬物。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樣堅決,但至少我們可以承認自己無知、不再固執己見、不再懶惰地滿足於過「二手生活」。每天讓自己的心安靜片刻只為單純地去聽去看去感受。
自以為是不僅割離了我們與當下,而且還使我們更容易受侵犯,也更容易侵犯別人。我們很在意自己的那一套。打開電視,總是看見有人在講自己的心得,怎麼做飯、怎麼化妝、怎麼減肥、怎麼成功、怎麼理財。滿大街的人都梳著同樣風格亂蓬蓬的髮型,一到公共場合就都對自己的手機產生強烈的興趣,大家的心都同時隨著股市的漲落而起伏跌宕,可是我們依然認為自己與眾不同,很有一套。這種自我欣賞阻止了我們與別人正確地相處與交流。一些人像是患了某種特殊的「自閉症」,在任何場合都熱衷於自言自語。更多的人呢,不但覺得自己什麼都對,而且必須得對,如果別人不能苟同我們的意見,便感覺很受傷,很不舒坦。面對任何一個人、一件事、一種狀態,你都需要立即得出結論,什麼是對的,什麼是錯的,否則你就沒有價值感、安全感。我們的信念、理想、價值觀什麼的往往被利用來強化自我、排斥他人,不信就看看吵架的、衝突的、戰爭的各方,沒有一個不認為自己有理的。
日常生活中,自以為是有時還表現為自卑。堅持認為自己一無是處,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改變這個觀點,這不是自以為是又是什麼?自卑與自負一樣,遮蔽了我們的當下,使我們不能清楚地認識自己,同時也阻礙了我們與外界的交流。因為缺乏交流,我們感覺孤單、孤立。「認為自己是唯一的」會放大我們的感受。比如說參加考試,如果有一半人通過而你是其中之一,你會很高興,但如果只有你一個人通過,你就不僅是高興,簡直是欣喜若狂;同樣,如果有一半人被淘汰,而你是其中之一,你會很沮喪,但如果只有你一個人被淘汰,你就不僅是沮喪,而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冤、最不幸的人。當你處於情緒的低谷而又孤立、封閉時,你很容易就會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更悲慘、更不開心。事實上,你的情況肯定比你想像的要好。現在很多人因為承受不了痛苦而自殺,每次我聽到這樣的消息都難過極了。死亡對他們來說是多麼巨大的未知,而未知有多大恐懼就有多大。死亡的過程中四大分離,那種痛苦根本不是活著的人所能想像。儘管如此,他們仍然選擇死亡,可見他們生前感受的痛苦的確是到了無法承受的程度。前面我們講到痛苦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經歷,而是眾生的經歷,所以不要相信有個叫「命運」的傢伙在專門與你作對、故意要整垮你。你的感受只是眾生普遍的感受,所以你沒有被遺棄。如果你能放鬆下來,單純地去感知那份痛苦,並且放掉對自己的擔心、憐憫、評斷,不再只是在「我對我錯、我行我不行」的圈子裡打轉,而去與外界溝通,願意欣賞一下花草和晨風,痛苦也許依然強烈,卻不會再讓你窒息、讓你絕望到走投無路,因為此時你的心打開了。
也許有人會覺得放掉這個、放掉那個,說起來容易,而實際做起來,委屈、無奈、懊悔、愧疚、惶恐、挫敗的感受是那樣強烈而真實,不是自己不想擺脫而實在是無力擺脫。如果是這樣,也就不必急於放掉什麼,不要再為難自己,你已經很不開心了。有那麼多煩憂傷痛要放在心裡,你該需要一顆多麼大的心吶!那麼就給自己一分鐘,閉上眼睛,想像一下自己的心在慢慢擴大,它很柔軟、很有彈性,慢慢地,它把這個傷痕纍纍的自己包容進它的溫柔之中,它擴大到整個房間、外面的院子、街道、行人、橋樑、城市、江海、山峰、天空、日月、星辰……專注在那種可以無限延伸的開闊感中。當你再次睜開眼睛,你會感覺好一點。
我們拒絕與他人溝通,通常是因為我們覺得那些人不會理解我們。我們排斥他人什麼,實際上正反映出我們排斥自己什麼。如果你覺得別人不會理解你,說明你也根本不想去理解別人。如果你討厭別人貧窮,說明你害怕自己貧窮。如果你排斥別人的淺薄、狹隘、冷漠,說明你不想面對自己身上的這些東西。所以,我們只有不排斥別人才能接受自己。一些修行人為了訓練這種開放能力,故意要與難打交道的人相處。印度的阿底峽尊者來西藏前,擔心西藏人太和善溫良,自己找不到修心的對境,故而特意把一個脾氣怪戾、總愛挑他毛病的侍者帶在身邊。
雖然我們都把自己看得很重,都想對自己好,可令人難堪的是,習慣讓我們看上去像個傻瓜,所作所為全都在讓自己更困惑、更痛苦。
現在就開始改變這些習慣吧,這就是出離。
比如下次遇上堵車,看看自己會有什麼習慣性的反應:惶惶不安?牢騷滿腹?神經質地不停看表?掏出手機開始跟朋友抱怨?批評前面的車、前面的司機、路上的警察、失靈的紅綠燈?或是打開廣播、唱機,讓自己更加心煩意亂?就這麼看著自己,不去評斷也不刻意糾正。遇到情況不立即被情緒淹沒,而是看看自己的反應,這就是改變。下次再遇上堵車,再看看自己是怎麼發牢騷、看表、打電話、一刻不停地折騰。第三次、第四次及以後遇上堵車,仍然是這麼觀察自己的反應,終於有一天你會覺得自己可笑:發牢騷、看表、打電話、折騰,怎麼每次都一樣,不能有點創意嗎?所以,下次再遇到同樣情況時,你會做點不同的事情:真正去聽一聽廣播裡的人在談什麼、欣賞一首歌、體會旁邊那個司機的焦慮、想想因為堵車有哪些安排需要調整……總之,你不再跟自己較勁了。
輪迴是一種慣性,不斷改變習慣能讓那股巨大的慣性慢慢地停下來。
傳統上,我們把出離心解釋為厭離輪迴痛苦、追求解脫安樂的心。痛苦由執著而來,所以我們實際要遠離的是執著。而什麼是執著呢?什麼都可以是執著。這就使出離成為一件不得不心無旁騖、精進不懈去做的事,因為事事處處、時時刻刻都是陷阱。
一位修行人曾經去拜見上師蔣陽欽哲旺波。路上他把自己的東西全部佈施了,只留下一個木碗,那是他心愛之物。來到上師住處,看見滿眼的金碧輝煌,他不禁想:「人們不是都說夏扎(一無所有的)蔣陽欽哲旺波嗎?怎麼住在這樣奢華的宮殿裡?」這時,蔣陽欽哲旺波指著他笑罵道:「你們這些尋思者,我對這滿屋金銀珠寶的執著遠不如你對那個木碗的執著!」說完搶過他的木碗砸掉了。
出離就是這樣。不看表象,只看內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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